12月13日凌晨3点多，胡海泉被闹钟闹醒。12月的杭州，离第一缕曙光出现，还有两个多小时。室外清冷料峭，海泉裹上大衣，背上背包，出门，赶往机场。

当航班降落在两千公里外大西北的群山之中，已是下午1点半。

这里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六盘山机场。举目所见，是一望无际的六盘山脉。气温零下10度，阳光明媚。

机场不足半个足球场大，拥有一条跑道和一个仅能容下两架客机的停机坪。欢迎海泉的人里，有当地教育部门的干部、老师，和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的工作人员，没有粉丝。

随后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，窗外风景几乎没变，连绵的山丘、枯黄的植被、干涸的河床、简陋的村庄。一路向西，便是此行的终点——西吉县。

西吉的学子

西吉县位于六盘山西麓，红军三大主力曾在这里会师，给长征画上了句号。这里是宁夏人口第一大县，也是多灾多难的地方：1920年海原大地震，给这里留下亚洲最大的堰塞湖；因降水稀少、地下水苦咸、土地贫瘠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把这一带的“西海固地区”列为“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”。

直到2020年11月，西吉县才摘掉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。

但1945年创办的西吉中学是这里的骄傲。这所高中占地约400亩，拥有整个西吉县最新最好的建筑群，不仅在老旧的县城里鹤立鸡群，而且不输东部沿海的任何高中——这是前些年在国家拨款支持下建起来的。

西吉中学5800多名学生，有整个县城最好的建筑群。

只是学生的日子依然不好过。

叶建树老师从2007年开始负责这里的助学工作，每年要亲身走访上百户困难学生家庭，办公桌上堆满了厚厚的助学申请表。他介绍，学校目前5800多名学生，超过80%来自建档立卡、低保、残疾、孤儿、城乡特困救助等困难家庭。

十几年来，叶老师见过很多西海固地区困难学生早早辍学，“他们的出路有限，多数会和父母一样务农，很多女生直接嫁人生娃”。

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，就像种下的庄稼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周而复始。

叶建树办公桌上堆放的助学申请表，每一页纸都是一位困难学生。

谈起这些，叶老师忍不住落泪：“心里确实难受。”这些孩子里不乏志向高远、成绩优秀的人，缺的只是外界的一臂之力。

所以，叶老师对海泉的到来，抱着很大的热情。

“海泉班”

这次公益走访，海泉准备了小半年。

早在2020年8月中旬，海泉在自己的直播中就高调宣布，当场所有的收入，定向捐助给西吉中学“鲲鹏助学项目海泉班”，这是这个名字首次进入大众视野。

“鲲鹏助学”是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旗下的一个公益项目，始于2017年，在宁夏西吉、甘肃会宁、黑龙江木兰设立三个“鲲鹏班”，资助家境贫寒但品学兼优的高一新生。截至2020年10月底，该项目已资助7581人次。

西吉中学的学生们。

“目前很多农村、山区的家庭，经济条件有限，支持孩子读高中、上大学，压力仍然巨大，而鲲鹏助学项目希望能给这些家庭的孩子，提供一个平等受教育的机会。” 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筹资总监高俊旭介绍。

2020年高考，西吉中学50名鲲鹏学子全部录取到二本院校，一本上线率达到60%。

今年诞生的“海泉班”，是第一个由明星通过个人影响力，全额资助的“鲲鹏班”。全班50名学生，每年将获得2000元助学金，以及定制的羽绒服和生活用品。

海泉说，“人不能选择出身，但我们可以帮助那些自强的孩子，去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。”

海泉探访的贫困学生家中墙上贴满奖状。

事先“张扬”的直播

下午两点，海泉一行抵达西吉县城，稍作休整，没来得及吃东西，又马不停蹄钻进车里，下乡家访。

汽车沿着盘山公路，开往未知的山村。海泉打开手机，把它装在稳定器上，开始直播。此前，他已将直播公告发布在多个社交平台。

这是海泉第一次身临其境，用镜头带着粉丝和观众，深入这片他在直播里念叨了小半年的地方。

他用镜头展示了车窗外一望无际的土黄色山丘，分不清是枯黄的植被，还是裸露的黄土。满山的机修梯田此时空空荡荡。叶老师介绍说，这里的天太冷，庄稼只能种一季，播种完毕后，就只能靠天吃饭了。

海泉在前往学生家探访时，沿途直播。

深入山区，宽敞平整的柏油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夯土路，信号也开始时断时续，海泉一面努力稳住手机，一面继续讲述这里是什么地方，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。

1999年，海泉与搭档推出专辑《最美》，迅速成名。此后的20多年间，他各处奔跑做公益，去过很多贫困地区，但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，还是让他触目惊心。

离开县城约一个半小时后，第一户走访学生的家终于到了。

村子位于半山腰，翻过山，就是甘肃。汽车开到村口，李晓霞同学已经等在路边。海泉下车热情地和她打招呼，但姑娘显得拘谨内向，除了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问题，难有更多互动。

海泉与李晓霞同行。

爬上土坡，李晓霞面不改色，海泉已经气喘吁吁。李晓霞家的院子和整个村子一样破旧——围着小小的天井，两侧是1960年代建的土坯房；进门正对着的是一间较新的砖房，是国家危房改造工程援建的，现在一家人的起居生活，基本都在这里。

李晓霞的家。

面对远道而来的客人，李晓霞的父母拿上了最好的食物——一盘烤土豆，一盘桔子。土豆是西吉最传统也最重要（几乎也没有别的选择）的作物，海泉吃了一个，觉得很香。

王家所有收入都来自种地，忙活一年，只有三四千元收入。而根据叶老师的计算，西吉县一个高中生，一年的学杂费，大约要2000元，算上在县城里的生活费，一年开销5000-6000元。尽管有国家助学补贴，但这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，仍然不够。

坐在炕头，海泉问起李晓霞的学费，父亲憨厚地笑笑，说出两个字：借的。对这个家庭而言，读书考大学，与其说是梦想，不如说是一场赌局。

海泉和李晓霞的父亲交流。

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李晓霞为什么总是不苟言笑，不亲身走进这样的家门，是无法体会到这个16岁女孩肩头的压力的。

走的时候，叶老师特别指着村头一座还算体面的房子告诉海泉：“这家人，就是儿子考上大学，才翻了身，盖了房，我老拿这家人来鼓励李晓霞。”

在助学这件事上，叶老师从不掩饰自己的“功利”——他觉得对于这些受助的孩子来说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。

做公益比作秀好

日头西斜，一行人驱车赶往两个多小时车程外的另一位学生，沙小海的家。

车内的光线逐渐昏暗直至全黑，海泉打开灯，继续直播。观众似乎更多了一些，也更热烈了。评论以加油鼓劲为主，也有个别骂他“作秀”的。

“自己的初心，自己知道”，海泉说，“我觉得明星高调一点做公益，总比高调做其他事儿好吧”。来自直播的收入已经足够支撑“海泉班”50名学生一年总计10万元的助学费用。这些爱心来自五湖四海、素昧平生的人，通过互联网汇集到了一件“有意义”的事上——在海泉看来，这是新技术带给我们的礼物。

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号召者，一个宣导者，让更多人有机会把公益之心落地；同时，又是一个代表者，代表手机屏幕另一头的人来探索一个需要帮助的地方和人。“公益不一定就是捐款捐物，在这个时代，你在手机上留个言、点个赞，甚至什么都不说，只是默默地了解了这件事，也是对公益的支持。”

抵达村子时，天已全黑。

夜晚的六盘山区，气温直降到零下十几度。沙小海同学家砖木结构的瓦房里烧着一个煤炉，却依然寒冷。

沙小海4岁时，父亲患白血病去世，母亲改嫁后也彻底离开了他的生活。他和两个哥哥成了“事实孤儿”，目前和60多岁的爷爷奶奶相依为命。家里种着十几亩地，靠着国家补贴，每亩每年能挣700元钱——总共10000多元钱的年收入，却要负担三兄弟在高中的学习和生活，基本是“不可能的任务”。而解决之道也很简单，还是“借”。

沙小海的爷爷奶奶供养着家中3个高中生。

沙小海的奶奶做了一大盘馍，“强制”所有人吃，吃不完则要拿走。

“他们特别朴实，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客人，这让我们特别感动。”海泉对着直播镜头，又立下了一个flag：“这次海泉班的50名学生，我想不仅要资助他们高中毕业，只要他们努力学习，今后考上好大学，我还会考虑继续支持，直到他们能养活自己。”

海泉与沙小海一家人合影。

车窗外一片漆黑，只有月光下山峦的轮廓。海泉关上机器，大口大口把沙小海奶奶做的馍吃完：“今天就播到这里吧，我们明天再见了。”

寄语“鲲鹏”

12月14日早晨，西吉飘起了雪花。西吉中学的礼堂温暖且热闹，“鲲鹏助学海泉班”宣布成立。在成立大会上，海泉发表了讲话，他希望能够陪伴孩子们度过没有后顾之忧的三年高中时光，也希望孩子们能坚定信念，自信、成功地奔跑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，“做一个快乐的人、对社会有用的人”。

海泉把定制羽绒服发放到每个孩子手中。

仪式结束，孩子们争相和海泉互动，签名、提问、合影，请他在作业本上写下对自己的祝福。连叶老师也忍不住拿了好几个本子索要签名，海泉特地留言：“叶建树老师，把工作干成了情怀和使命，加油！”

他深知，公益除了需要明星的号召，更需要实实在在把项目落地的人。在他眼中，叶老师就是这样的人。

助学十几年，叶老师的工作越做越复杂。以前，他只要按政策把国家补助发给符合标准的学生；如今，时常要去山沟沟里家访，核实困难家庭情况。在国家补助之外，他会尽可能多地联系社会力量，帮助更多学生。甚至还在学生面前唱黑脸，他总说，“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，别人供你读书，你不拼命努力，对得起谁？”

海泉给叶老师的留言。

14日晚，经过漫长的飞行，海泉回到杭州。西吉中学的孩子也和平时一样，自习到深夜。除了短视频仍在网上传播，这场相遇带来的涟漪很快平静，一切恢复往常。

有大胆外向学生，在海泉离开前，请他为学生们送一首诗。

海泉在中转候机时交了“作业”，发给了叶老师，也发了微博：

北冥有鲲/遨游千里

幻化为鹏/直冲天际

雄心壮志/积于跬步

无畏寒苦/誓跃龙门

（为保护隐私，文中学生名字为化名）

出品 | 腾讯新闻